《我的梦想》一位医学从业者的自传（四）完结篇
《关于梦想》
写于 2015 年 01 月 20 日
实习
可以说理想的动摇始于实习那年。2001 年我们真的走进病房，接触到病人后，一切想象中的兴奋开始荡然无存。每天早上交班、查房、写病历、办理出院、找病人家属谈话、签同意书、忙得团团转。
实习第一天到骨科，就发现一件很奇怪的事情。
1 号病房里的植物人
1 号病房里有冰箱、电视、电饭煲和一个植物人，里面简直就像一个微型的宿舍，后来才知道，那是一个股骨骨折的病人。
因为手术后出现脂肪栓塞（这种并发症的发病率很低），经积极抢救后但大难不死成了植物人。家属就一直闹事，说是走着来的躺着回，已经把病人放在 1 号病房里已经两年了。
骨科的老师们告诫我们以后自己做医生，一定要手术前仔细谈清楚风险，把每一种可能即使是千万分之一的可能都要交代清楚，并且签署知情同意书。否则即使是小概率事件，发生在你自己的病人身上也会麻烦不断，官司缠身。
不同科室的突发情况
在普外科实习时，又一次急诊通知我们会诊，是个刀砍伤的 17 岁的病人，我们刚缝合好他，结果冲来了一群人，叫嚷着说「医生护士全趴下！」，然后一群人在那个人身上砍了许多刀，然后跑了，我们又在一片血泊缝合那个病人，抢救无效死亡了，那段时间我都吓得一个人不敢走路了。
在血管外科实习时，有个混黑社会的人，当时几帮人打架，他多处血管断裂，生命垂危，送到血管外科，大家把他抢救过来，他一直许诺他家人会付钱，结果半月后他自行拔掉尿管，偷偷溜走了，欠了 1 万多元，医院最后处理意见是扣除血管外科 5000 多元（也就是医院和科室各负责一半）。
在普外科实习时，有个病人喝醉了摔伤了，值班医生给他缝了几针，缝好后他发酒疯打了那个医生两耳光，结果后来也就给医生赔礼道歉不了了之。
在儿科实习时，我们是在重庆医科大学儿童医院，那个医院很有名，结果晚上值班时每天晚上都要收 10 个左右的患儿（一点不夸张），趴在桌上写病历都要写一晚上，第二天早上科主任还要要求我们交班要背着交班，要交代清楚每个患儿体温、血压，心率，呼吸，治疗方案，（那时我们实习医生是一线医生，负责交班），弄得我们晕头转向。
好多好多事情，每天都是很忙碌，还要学习查阅文献，还要时刻警惕说话口气要和蔼可亲，那个时候已经发现学医太辛苦，可是还抱着希望，希望医疗条件能慢慢改善。
正能量
实习的时候也有一些很正能量的事情，比如在血管外科实习时，当时慕名来了一个「布卡氏综合征」的病人，他十六岁，先天性下腔静脉狭窄，引起腹水，肝大，家里很穷，赵渝主任就给护士长说减免他的费用。他后面康复出院，记得他爷爷带了他们家乡的特产好像是玉米还是小米来感谢医生。
在骨科时管床管了一个腰椎间盘突出的病人，手术后每天都给他换药。他的孩子后来一直叫我姐姐，现在我们偶尔还联系，在呼吸科时有个病人康复出院，家属扑通一下跪下感谢医生。这些场景一直感动着我。
2002 年总算毕业了，直到自己亲自做了医生，才真正体会到学医之路有多么不容易。
这十年的时间里，我期待的医疗关系的改善不仅没有改善，反而暴力事件越来越多，医生的压力也越来越大，外行的指责和谩骂越来越多。
实习期间的日常
每天早 7 点 40 就要交班，提前到病房。8 点就要查房，基本上每个病人查十几分钟，查一圈病房下来就要 2 小时左右。10 点开始下医嘱，往往正在下医嘱时还要收病人，办理住院手续、写病历。12 点下班，如果病人没有出现紧急情况，可以按时下班，如果病人情况有变化或者病情加重，就必须参加抢救。
吃完饭，下午2 点半上班，再转一圈病房，大概 3点左右开始坐下写病历。活总是干不完的，漫漫的夜班总是会祈祷夜班之神给我一个安静的夜，但是往往不能如愿，总是在值班床上坐着仰卧起坐，病房的病人一会发热了咳嗽了胸痛了心慌了，都要立即在场，迟了两分钟家属就要骂。
不过值夜班的护士姐妹们就更惨了，病房一有呼叫就的马上赶到现场，还要换药、夜班2 小时巡视一次病房，要是稍微趴着眯一会，都会被人偷拍放在网站上然后领导批评、扣奖金，网上唾骂。
那时就开始庆幸当初坚持没有选择护士专业是相当明智的选择，所以护士们的最好出路就是当护士长，因为不用来回地倒夜班。
住院医师时期的理想
那时因为是住院医师，辛苦的时候经常用赵渝老师的话安慰自己（头十年低头做人、十年后抬头做人，再十年挺胸做人），住院医师时我的理想是做一个二线医生。
催费那点事儿
因为二线医生值班，只是在我们处理不下来时在旁边协助指导，不用写病历、办出院，也不用去盯着病人的住院费用清单去催费（病人欠费走了，医院的规定是直接扣科室的奖金，科室在扣发在每个医生头上，所以住院费用得每天关注，查完房后还要对病人说你该缴费了）。
说实话催费是一件很难启齿的事情。当你面对着用信任眼光看着你的病人，给他说着交费真的跟做交易似的，让人惶恐不安，病人也会当面或背地里骂你心黑，只知道挣钱。殊不知若我不催费，欠了钱都需我本人工资里扣除的。
年轻医师前行的动力
医师承担着很繁重、压力很大的工作，病人的指责、谩骂、争吵都是不可避免的，可是我们这些住院医师仍然在默默坚持。应该说，与其他行业相比，医生这一行业有它独特的魅力。医术好，就可以使很多人恢复健康的状态，甚至挽救很多人的生命，这个职业独有的强烈的人生满足感和价值感刺激着我们这些年轻医师前行。
在毕业后做住院医师的生涯中，很幸运的遇到许多医德医术好的老师。他们不仅没有什么架子，总是毫无保留地向我们传授着他们的经验。以身作则长时间泡在病房随叫随到毫无怨言。他们带头挑战着呼吸科的尖端技术不惧风险。并且他们总是把病人当朋友，把病人放在第一位去考虑。我一直很庆幸我自己能到这样一个团队中工作，一步步成长。
医患冲突
但是，十年来，患者和医护之间的矛盾冲突越来越多，我期待的和谐的医疗环境一直没有得到改善，确实越来越尖锐，工作压力也是越来越大，下夜班后再继续加班是常事。
我们和病人谈话，要小心翼翼，有时病人突然病情恶化，家属会闹着说你没有病重病危通知书。而给病人入院时告病重通知书时，有些家属会拒签，认为你是夸大病情、推卸责任。背地甚至当面骂医生是「吸血鬼，披着人皮的狼」的病人和家属多如牛毛。
记得有次一个病人来看病，正在询问的过程中突然滑倒在地意识丧失，医生立即抢救。可他儿子不待医生抢救完，立即冲上去打医生，叫嚷着我爸死了我和你没完。气的我们说你就是要闹也要等到抢救结束啊，怎么就那么等不及啊。
过劳猝死
周围的过劳猝死的同事越来越多。我的大学同学罗某就是在手术过程中突然脑出血倒在手术室，抢救过来后成了植物人，可怜孩子才3岁多。沉重的医疗工作，紧张的医患关系，周围每报道一起杀医生的事件都让我如同惊弓之鸟，战战兢兢如缕薄冰的工作环境让人是在疲惫。加之每次报道杀医生事件后，铺天盖地的一片叫好声，让我十分寒心，数次产生离去的念头。
每一次报道某某医生被砍杀，或某某医院被病患打杂砸，或某某医生在繁忙的工作中猝死时，我的心里就总是会动摇。曾经有人说过，医生、教师是值得人敬仰的职业，作为掌管生死（肉体或精神）的职业是需要勇气和毅力的，能坚持下去的都是英雄。我一直很惭愧，我不是英雄，我内心没有英雄的坚定，总在徘徊和感伤。
可以说，经常面对病人的不理解，辱骂或威胁，心里总是沉浮，经常会有放弃这个职业的想法。尤其是当医药公司来挖角时，工资待遇比我现有的高，周休、年休都能保证，最大的好处就是晚上不值夜班。可以说很多次我都犹豫过，想想不用倒夜班还有时间照顾孩子，真是无限冲动，只是最终还是放弃。
到现在，我不清楚我能否在疲劳的工作和打打杀杀的环境中，以及无法照顾到孩子，这种状况下能够坚持多久。但是每一次病人信任和鼓励的话语，总让我再继续坚持。
写完这篇长长的文章，结束时借用网络上某人的文章，表达我的梦想：
我们有一个梦想，医院不是市场。患者的队伍没有那么长，人们没有那么烦躁，更没有那么多喧嚣和推攘。优美和舒缓的轻音乐，在宽敞的大厅里轻轻地回荡。
我们有一个梦想，医院不是战场。病人和家属没有那么躁狂，医生不再流血，护士不再受伤，医生和护士，在洁净的病房里穿梭和繁忙。
我们有个梦想，医院是个圣洁的殿堂。医生护士和蔼，病人和陪护善良，没有猜忌和犹豫，没有录音和暗访，只有真诚和期盼的目光。
我们有个梦想，医院是个治病救人的地方。不再是盈利的大商场，医院收入的指标不再年年增长，医保超支和病人欠费不再由医生工资来扛，医生能专心看病，不再考虑经济指标的升降。
我们有个梦想，医生护士的收入也能阳光。因为我们的辛苦的付出也需要回报，我们的家中也有孩子，老人需要赡养。
我们有个梦想，重新让病人对医生充满信任和期望，再现白衣天使医者仁心的光芒，医生和患者本来是同盟。是谁让医患交流变得如此小心翼翼？是谁让患者的眼里充满了疑惑迷茫？
媒体更要传播正能量，医患齐心协力，才能战胜病魔和死亡，温馨而和谐的医疗和社会环境，是医生和患者的共同需要。
这也是所有医护人员的「 中国梦」。
后记
上个月曾经发生的四川省人民医院普外科主任自杀事件，也让我对于有些四处求医的病人不再那么同情，甚至有些惧怕。
之所以称为「我的梦想」而不是「我的理想」，因为在内心中渴望能有这么一种和谐的医患环境，医生面对患者，不需要考虑他的身份、经济、病情的轻重，只需要应用自己的医疗经验选择对其最合适的方案。
而患者不需要去东奔西跑很多医院，咨询不同的医生，然后收集许多信息后自行判断。可是，真的觉得很遥不可及，在我的理解中，理想是通过奋斗能够达到的目标，而梦想这是通过努力也很渺茫的目标。
于是将文章这样命题。但我真心地希望，能够有天美梦成真。
感谢您的浏览，全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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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创作者：顾兴 第四军医大学 呼吸与危重症医学科 副主任医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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